五六岁时被熟人拐走,在养父母家熬过三十年,陈步春的前半生,藏着太多不堪回首的漂泊与疏离。抖音寻人志愿者捕捉到他的寻亲讯息,一点点拼凑起他记忆里寺庙、“神水”井的零碎线索。终于,他因为与双胞胎弟弟惊人相似的容貌,被同村人在抖音认出。DNA比对确认的那一刻,漂泊半生的他,才真正踏上归途。
以下是他的自述:
我叫陈步春,今年36岁,属马。我是父母买来的养子。
五六岁时,我被熟人从家中骗走。我记得家乡当时还没通电,也没通车,他带着我走了一天才搭上汽车,后来又转乘火车,坐了好几天。从此,我成了“福建人”。
我在养家过得不好,一心想找到自己真正的家。可我离家时还太小,又不认字,家乡话也早就忘光了。
我的脑海中只残留一些支离破碎的遥远记忆:花衣服、黑头巾、老庙、“神水”……这些能带我找到回家的路吗?
被人贩子拐骗,我多次逃跑无果
关于故乡,我记得的不多,但被拐卖的过程却记得清清楚楚。
我的家在农村,爸妈都是务农的,家里的房子很简陋。家里除了爸爸妈妈,还有几个哥哥和姐姐,我当时太小,连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。一天,我自己一个人在放猪,有人跟我说要带我去找我姐,因为这个人之前来过我家,我就听信他的话,跟他走了。没想到的是,他带着我越走越远,很快就走出了村子。
我寻亲成功后回村拍的照片,村里和我记忆中已经大不一样了。
等我反应过来不对劲,已经太晚了。我几次想跑,他又把我逮了回去,我年纪太小,只能跟着他走。我们步行了一天,才坐上汽车到了中转地,在那里休息了几天后,又坐了几天火车才到目的地。后来我才知道,我们坐火车中转的地方其实是昆明。
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,只知道,这里不是我的家,周围人都说着我听不懂的话。人贩子带着我走了好几家,最终,我被养父养母“挑中”了。刚到家时,我也一直想跑,但是我连家都不知道在哪,怎么跑呢?
我原本的家在云南农村,就算我跑了也找不回去。
最初,我和养父母一家语言不通,他们说闽南话,我说云南话。他们吓唬我,如果不学说闽南话,就会被抓走。过了一段时间,我渐渐学会了闽南话,也渐渐把原来的家乡话忘光了。养父母给我起了名字,叫陈步春。
我到养父母家时,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姐姐。后来我发现,养父母总让我帮忙干农活,养猪、喂兔子、去茶园里帮忙,姐姐不想干的话却不会勉强。我开始上学之后,父母也从来不给我零花钱,我想买什么也不给买。在学校里,我语言不是很顺,又是外地来的孩子,一直格格不入,成绩不好,老师也不太管我。养父母说,不会读书就不要读了,于是我小学毕业后就没再继续读书了。
我小时候很少拍照片,只有一张14岁时办身份证拍的照片。
我后来才知道,养父母家里还有个哥哥,比我大很多岁,因为犯事进了监狱。这或许就是养父母买我的原因吧。
在养父母家,我既是大哥离家后的“替补”,又是帮养父母干活的“机器”,就是不像家里的一份子。我辍学后在家里帮忙干农活,十几岁开始,就在家附近的工地上做小工。我看上去有家,却举目无亲。无助的时候,我总是禁不住想,我真正的家人到底在哪呢?他们也在找我吗?可我当时一没钱,二没线索,寻亲也只能是我心中一个隐秘的愿望。
出门打工后开始寻亲,还曾被人骗钱
2010年左右,亲戚介绍我到泉州打工。最开始,我没有技术,只能干一些简单的体力活,每个月只能挣八九百块钱,勉强够自己生活。平时工作忙,和养父母关系也不太好,我很少回家,基本上只有过年时才会回去。
我哥出狱后,开始自己做生意,养父母自然是偏向他,认为他聪明、能赚钱。我还是像家里的“外人”,和他们的亲生儿子比不了。我也尝试过和他们拉近关系,却摔了个大跟头——2013年,我哥骗我去广西做装修生意,生意没做成亏了钱,我打工几年攒的两三万也赔了进去,只能又回到泉州打工。
一转眼,我在泉州也十几年了,干过食品厂、纸巾厂,现在在鞋厂。
那几年,我也有结婚成家的打算,本来都快结婚了,不幸出事故脚受了伤,婚也没结成。二十多岁的我孤身一人,养父母家也不像是我的家,我寻亲的想法越来越强烈。记忆中的老家虽然条件艰苦,但有和和睦睦的一大家人,有亲生的哥哥、姐姐对我好,如果我没被骗走,我也可以和别人一样,逢年过节时和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。
但我根本就不知道从何找起。2016年左右,我在网上看到帮人寻亲的信息,就联系了一下,对方说要交几千块钱。我交了钱之后,到了云南昭通寻亲,但之前联系的人却消失了,怎么也联系不上。我的第一次寻亲之旅算是跑空了。
自己工作挣钱后,我才把寻亲的想法付诸行动。
虽然被骗,但我寻亲的想法一直都没有放下,我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家人。每次在抖音上看到别人找回父母或孩子的信息,我都要点开看看。2018年,一次偶然的机会,“宝贝回家”的抖音寻人志愿者刘红涛联系上我,说一分钱也不要,帮我寻亲。
在抖音,村里人认出我是被拐走的双胞胎哥哥
抱着半信半疑的想法,我再一次踏上了网络寻亲之路。当时,志愿者让我回忆和家乡有关的信息。我脑子里有一个模糊的地名,听起来像是“镇家园”;我记得家乡的一些习俗,比如杀猪后用火烤肉,然后挂在屋里;我还隐约记得村里的老人头戴黑布,腿上缠布,村里人也常穿着花衣服……
志愿者根据我提供的线索,推测我的家乡在云南、贵州一带。采血入库后,相关工作人员将我的DNA与当地一些正在寻亲的家庭进行了比对,但都没能匹配上。日子一天天地过,志愿者们一直在帮我扩散和寻找,后来又把重点转向了云南昭通。就这样三四年过去了,他们每次有新的线索,都会联系我采血做检测。我虽然忙着打工赚钱,但心里一直抱着一丝希望,每次志愿者联系我,都会点燃我内心深处的渴望。
2025年,我在云南农村的家里过年。
2023年,抖音寻人志愿者“亲爱的路人”看到了我的寻亲讯息,他感觉我的描述和他的家乡镇雄很相符。这也和我的祖籍分析对上了。后来,他帮我在镇雄多方打听,还在当地的自媒体上发了信息,但也没什么实质性进展。2024年3月,“亲爱的路人”让我尝试回忆更多关于家乡的细节。
我想起来,家里有一个茅草屋的祠堂房,附近还有果树和一座庙,庙里有一口井,我记得小时候听说,喝了里面的水有奇效。没想到,寺庙和井的信息帮了大忙,志愿者最终定位到了镇雄县坪上镇。“亲爱的路人”在抖音上发布了我的寻亲视频,向镇雄县坪上镇周边推送。
过年时,在堂哥家里拍的他养的菌子。
定位扩散非常有效。视频发出几小时后,就有人在抖音发私信给“亲爱的路人”,上来就感叹我和我兄弟们“太像了”。这是我的同村村民陈大哥。他还和志愿者确认了一件事——当地确实有个寺庙,庙里的井水传说有“奇效”,这和我的记忆中的一致。如此不多见的巧合加上相似的外貌,志愿者基本认定,陈大哥所说的罗家人就是我的亲人。
我的同村村民给“亲爱的路人”发来私信。
从陈大哥那里拿到家人的联系方式后,志愿者协调我亲生父亲做了采血。后来我才知道,我的大哥和侄子也在视频中一眼就认出了我——原来我是双胞胎,和我弟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。但他们虽然振奋,却不敢贸然确认。
另一边,当我听说找到疑似家庭的时候,万分激动,我找了快十年,终于有希望了。又等了两三个月,我等到了基因匹配上的好消息——我终于也是有家的人了。
瞒着养母寻亲,我还是要为她养老送终
我寻亲这件事,从来没跟养家提过。养父和我哥都去世了,家里就剩下养母一个人。养母身体不好,年纪也大了,我怕影响她身体,就决定不告诉她这件事。给她养老送终是我的责任,毕竟她也把我养大了。福建这边,只有身边几个信任的亲戚和朋友,知道我找到了亲生家庭的事。
我这几年在鞋厂工作,平时工作特别忙,每天晚上十点半之后才能下班,遇到赶工期,十天半个月都不能休息。去年8月找到家人之后,虽然心里着急,但我一直熬到中秋节放假才去见他们。在那之前我和家里人视频聊天,一大家人都来和我说话。家里的老人都说云南话,我听不懂,还得靠侄子翻译,一聊就聊了一个多小时。
我的生母已经去世了,我只见到了她的照片。我爸告诉我,当年我丢了之后,他们在路上找到了我的一只鞋子,我妈请道士问过,道士说,不用找我,我自己会回来的。可惜的是,我妈没等到这一天。那个年代信息闭塞,我家里条件也不好,父母在村子周围寻找无果,也没办法通过其他渠道去找,我心里也不怪他们。
我(绿色短袖)和大姐、大哥、二哥、弟弟(从左至右)在一起。
找到了家人,我才知道自己从哪来。原来,我姓罗,亲生父母给我起的名字叫“罗祥康”。我的双胞胎弟弟,确实和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,但可能因为他生活在农村,大家都说他看上去比我年纪大些,哈哈。
等了一个多月,终于到了中秋假期,恰好赶上我侄子的婚礼,我马上启程回家。村子已经完全变了模样,老房子还在,但很破旧了,老家的庙也还在,但庙前的树长得老高,把庙也挡住了。虽然我和大多数家里人语言不太通,但大家对我都特别热情,我在家里呆了一周,每天都有亲戚叫我去家里做客。家人都对我很好,嫂子一直往我碗里夹菜,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家庭温暖。
2025年春节,家人在杀猪准备过年。
今年春节时,我回了云南家里过年。逢年过节和家人其乐融融聚在一起的滋味,我活了30多年,终于体会到了。虽然我不能经常去云南看望家人,但平时也保持着联系,过节时在群里发发红包——“家庭群”于我,也是一个非常新鲜的体验。
未来,我还是会留在泉州继续打工,先多挣点钱。日子依然不容易,但有了亲人,我感到非常幸福,好像生命中曾经的阴霾都一扫而空了。